Sunday, October 10, 2010

晚年的父親



連綿不絕的戰事把父親在越南鳳合市(Phung Hiep)創立的基業完全毁掉。他被迫到陌生的西貢(Saigon)去尋找機會,希望能够重整旗鼓。由於政治不穩定和缺乏資金,他曾遇到不少困難。但憑着不屈不撓的意志和一個能幹的兒子(我的二哥)助他一臂之力,終於成功收購了一家輾米廠,並轉虧為盈。一家大小從此有了個立足點,生活也得到了保障。父親的毅力與鬥志令我萬分佩服;二哥的貢獻使我永記在心。老爸在商場上打拼了那麼多年,早已心力交瘁,是該引退和享點清閑啦。

父親從工作崗位退下之後,不時滿懷心事,甚至悶悶不樂。原來日夕掛念身在中國鄉間的細媽和子女------他們為躲避動蕩不安的越南回國定居,一年之後新中國誕生了,繼之而來連綿不絕的艱苦歲月使父親腸枯思竭。他想利用餘生之年悉心照顧他們,以盡丈夫和父親之責任。老人家的這番苦心,大家都很容易察覺得到的。

為了躲避兵役,我在1958年從越南來到香港定居,一直都是艱難度日。父親却沒有理會我之處境,在1966年單獨離開了西貢前來香港。我們一家四口突然多了一個親人,使捉襟見肘的生活負擔更重。居住的空間本來已經十分狹窄,一間斗室要容納五個人,擠迫之情可想而知!

父親對突然轉變的生活沒有半點怨言,他一心一意地盤算如何接濟在鄉間的親人。到達香港之後一面申請回鄉證,一面辦理行裝。每天忙着到處購物:買鞋、買衣、買布、買油、買糖、買鹽和選購藥物;能想得到的都買了,因為當年國內物資十分缺乏。當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就帶着喜悅的心情上路。當年交通不方便,過境手續繁複,但他不懼舟車勞頓,往返港粵兩地的意念却始終如一。只要看見親人的生活能够改善,縱使加倍辛勞也不會抱怨。

經過了一段忙碌的日子之後,父親由越南把我媽接了過來。因為人數增加了,居住的問題必須立刻解決。憑着他有限的儲蓄,再經左借右貸才籌足本錢,在紅磡信用街僑偉大厦購入一個630呎的居住單位,把它草草裝飾之後就趕緊搬入。除了自用之外,也分租出去以貼補支出。從此一家人克勤克儉,共同在那裡生活了很多年。

母親年老多病,視力和聽覺都嚴重衰退,日常生活需人照料,父親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們非常恩愛,形影不離。但兩老之間的關係並非不存在任何矛盾。當父親為鄉下的親人不停奔波勞碌而至筋疲力竭時,母親因為關心丈夫的健康而會感到不快。不過這些小矛盾在他從鄉下回來之後就自動消失了。

父親一向寡於言笑,態度嚴肅,不管是誰,看見他無不退避三舍。這些性格隨着年事漸高而有很大的改變,前後判若兩人。可能因為兒女都長大了,再也不必板起面孔說教,也可能已從工作崗位退下來了,無須保持主管的形象去待人接物。晚年的他變得和藹可親,從不厲言疾色對待我兩個小孩子,還隨意讓他們騎上肩膀和大腿上嬉戲,盡情享受弄孫之樂。在記憶中父親和我甚少有肌膚之接觸,更遑論相擁或其他。他對愛的表達十分含蓄,但却不難領略。當我患上小病時,他喜歡到中藥店去買些山草藥為我治療,並精心為我煎煮。由於他的關心,藥未到病先除。

父親曾經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看不起仰人鼻息的打工仔。而我是十足的上班一族,自然就不在他的眼裡。妻子對他的態度略有微言,我却處之泰然。後來在事業征途上略有突破,父親才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他對我兩個弟弟沉迷於打籃球亦有意見,直至他們奪得全國農民杯後才讚口不絕。他說平生最安慰的是:在內,一家老少都能和睦相處;在外,個個兒女都能老老實實做人。

父親出生於中國,旅居越南超越了半個世紀仍心懷祖國,落葉歸根是他畢生的願望。當他無能為力再港粵兩地奔波時,就決定留在鄉間不走。這是個草率的決定,因為沒有考慮到母親將要面對的寂寞。由於牽腸掛肚,刻骨思念,不出兩年她就與世長辭;隨後他亦在東莞一病不起。父親逝世時我正在滿地可公幹,未能送他最後一程而釀成終生遺憾。

黄啓樟 2010/9/17 (2010/11/12 星星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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