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片段的回憶

     爸出身是個農民，在清末民初的那個年代由廣東東莞土塘孑然一身遠赴法屬的越南。當他在這個人地生疏的異邦站穩腳步後，便返回家鄉成親，婚後攜眷再次遠渡重洋，從此以越南為家。

     命中注定媽只會生女，而且一連五個。爸求子心切，急不及待，決意另娶。媽雖竭力反對，亦無法阻止。其實在細媽入門之前，媽已生了一個男嬰(我的二哥 )。她以為丈夫會回心轉意，把另娶的計劃擱下來。殊不知爸一意孤行，更得到高堂祖母的默許，媽孤掌難鳴，只有默忍，逆來順受。

     一個男人同時擁有兩個女人，她們之間當然矛盾百出。表面的和諧，掩蓋不住暗裡的鬥爭。這是媽等到晚年時才告訴我的，她為此抱怨終生。爸亦為自己的錯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終生為兒女奔波勞碌，鞠躬盡瘁，作為補償。

     當年沒有節育的概念，兩個媽媽猶如兩部多產機器，妳一個我一個，一連生了十八個孩子，造成家中人滿之患，我只是其中之一。在父母為追求安定生活已分身不下的現實裡，子女是經常受到冷落的。他們覺得當衣食無缺，父母便已盡了對子女的責任；我們也不會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望，免得落空。在我的記憶裡，與父母肌膚接觸之親似乎從未出現過。我便是在這種環境下，平平淡淡地度過了童年。

     我十五歲那年便離開老家，沒有依依不捨的感覺。如此麻木不仁，到底是因為年少不知愁滋味，還是因為缺少了一些刻骨銘心的經歷？原來平淡的生活會使人的感覺神經變得遲鈍，對生離死別也可處之泰然。既然過去的沒有什麼值得留戀，哪麼對於未來的又是否有所期待呢？我一直在拷問自己，直至過了很久才逐漸看清形勢：但回頭路已斷，只有勇往直前。

     從越南拿著假冒身分的旅行證件，經陸路穿過邊境到達高棉的首都金邊。途中曾經發生交通意外，邊境人員的盤問，同行的哥哥和我為此驚得冷汗直流。

     由金邊再搭乘飛機往香港，過了一個晚上，又匆匆轉乘火車經過深圳前往廣州。當通過中國海關時，受到解放軍的嚴查細檢，無情盤問，才猛然想起到底是為了什麼遠大目標而來到這裡，遭受不必要的折磨？

     當年只有十五歲的我，哪知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模樣。父母為了什麼原因而讓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出走呢？歸化越籍、當兵，還有數年才輪到我，何必急切離境？我始終想不通這個問題，也毫無心理準備去面對未來。過去的平淡生活亦到此終結，往後的日子將充滿很多不明朗的因素。是禍是福？未可預卜先知。

     由大陸折返香港，我在中學裡胡混了幾年，成績平平，又因無意犯了校規，未畢業便被校長趕出校門；曾有老師為我求情，校長卻充耳不聞，令出如山，怎也不肯收回成命。我四處找尋願意接受我中途插班之學校，但總是吃閉門羹。這是我有生以來初嘗挫敗的滋味，意志為之消沉了一陣子。在痛苦的日子裡，不斷反省自己的行為；不怨天，不尤人；決心痛改前非，從谷底往上爬，奮起直追。

     人在逆境中竟能發揮無限之潛力。我一面工作，一面上夜學，從未間斷。身邊的女友(後來變成我的妻子 )更不斷鼓勵我，使我能一鼓作氣，排除萬難。以前在學校學不到的東西，如今都學到了，而且很實用，可在事業上發揮。

     我在事業上的突破把過往之挫敗感洗刷一清，並使我重拾信心。我並不滿足於此，仍繼續努力求上。終於做到一家外資公司遠東分行的行政總管，手下員工超過三百，每年營業額達到三億萬港元，市場遍佈亞洲各地。

     回頭看，我要感激父母沒有把我寵壞；感激那家中學校長把我推向谷底，使我認清世道之險惡，並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感激妻子對我的鼓勵，是她刺激了我的進取心，並伴我度過生平最艱苦的日子。逆境把我磨鍊成鋼鐵一般的意志。我也為了洗刷挫敗的恥辱而不斷奮鬥。

     黃啟樟 2013/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