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4, 2013
六兄,我莫逆之交
六兄比我大四歲,在對日抗戰的第二年出生於越南。媽懷上他後,曾打算把胎兒打掉,但失敗了,所以他是劫後餘生、命不該絕之幸運兒。
在那個年代,重男輕女。媽已生了七女二男,如果再來一個也是女的,怎麼辦?媽的想法值得同情,雖然她採取的途徑不受支持。殊不知冥冥中,一切早己註定。誕下來竟是媽夢寐以求的男嬰,全家為此雀躍不已,父親更是眉飛色舞。
六兄從小便得到父母的寵愛,想什麼得什麼。年紀比他稍長的兩個家姐覺得他受到過分縱容,所以變得野蠻,不講理,不把她們放在眼內。我冷眼旁觀,覺得他與眾不同:聰明、伶俐,能言善辨。任何人擁有這些條件,都可無往不利,六兄又怎能例外呢?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什麼也比不上他,唯他馬首是瞻,但引不起他的注意;由於兩人的年齡差了四歲,而我生性木訥,無法成為他的玩伴,只能孤獨地度過我童年的生活。
中學時他選讀法文,進入一家名聲顯赫的學府(中法學校);每天騎著一輛新型的偉士牌(Vespa)機動車上學,威風凜凜,羨慕死人。我生來個子小,想騎輛殘破的單車父母也反對,每天上學和放學都靠他接送。他雖然樂此不疲,我卻感到失去了自由。
中學的那幾年是六兄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日子。他的功課平平無奇,卻是兄弟姐妹中之焦點人物。人人愛聽他講述最能追上時代的娛樂新聞,明星動態;他衣著入時,交遊廣闊,身邊也有個女友,常和姐妹交換戀愛心得;我聽得津津入迷,但無從插嘴,因為哪來這方面的經驗?
好景不常,六兄很快便屆入伍之齡。當年越戰已開始醞釀大打,徵兵雷厲風行。不想當兵便要離開越南,事不宜遲。台灣和大陸政府都向華僑青年招手。前者成為首選但不能成行,因此退而求其次,後者成為最終選擇。
六兄從來都是個實務派,早熟,懂得為自己的前途打算,然後按步就班去實現。我少不更事,糊裏糊塗,隨著他走。我們在1958年初離開西貢,經高棉和香港進入中國大陸。在深圳過境時竟遇到重重折騰,六兄當機立斷,決心要走回頭路;我則模棱兩可,舉棋不定。他一面分析去留之利弊,一面以堅決的語調勸我共同進退,結果我跟著他折返香港。這個明智的決定,足以影響我的一生。
來到香港舉目無親,只有一個遠房的表哥,由他暫時收留。
六兄發覺香港百物騰貴,留港讀書將是家庭的沉重負擔,不能走這條路。他把原本的升學大計擱下,改讀英文速成班,為早日投身職場作準備;他又學習駕駛汽車,希望有一技之長,以備不時之需。環境的改變使他變得愈來愈務實、保守,穩健。我對未來卻從沒有任何未雨綢繆的打算,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糊裏糊塗過日子。
英專畢業後,六兄很快便找到一份差使,在新開張的「大丸百貨」人事科任職。生活開始安定,便和相交多年的女友結婚,走上人生重要的一步。
離開大丸百貨,六兄轉行做毛草生意,推銷由美國入口之原材料,批發給皮裘製造商,成為該行業內之主要供應商之一。當年皮裘大衣非常流行,內銷外銷皆盛,業務蒸蒸日上,他名利雙收,走上事業的高峰。商場如戰場,你虞我詐,互相利用。毛草行內資金短缺,他們利用供應商寬鬆之貸款期作為周轉,視六兄為銀行家,處處奉承,唯恐不周。當利用價值失去之時,所謂〝友誼〞便真相畢露。
正當他踏上事業高峰之時,六兄忽然心萌去志,移民加拿大。時屆越戰結束的那一年,但香港回歸中國之問題仍未提到議事日程來。他說移民是為了子女的前途而著想,我覺得是他對共產政權收回香港缺乏信心才有這麼的一個打算。轉瞬間,三十八年便過去了。對於這個決定,他可曾後悔過嗎?
移民加拿大之後,六兄的事業再比不上香港那段日子之風光,在五金零件業任職,穩紮穩打一直做到退休。向來養尊處優的六嫂,移民後也投入工作,以補家計。我知道六兄曾為此耿耿於懷,他愛妻情切,是我最為了解的。
移民後,六兄夫婦過著十分平淡的生活。他往日之進取性格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之轉變:不強求、不冒險,做個老實人。到底是年齡還是環境的轉變使他變成這種性格的呢?
當六兄成為加拿大公民之後,他曾利用這個身分擔保很多在越戰結束後經水路逃離越南的兄弟姐妹,協助他們移民加拿大。受過他恩情的人,會終身難忘。
近年來,六兄的糖尿病加深了,身體消瘦,加上一些來去無蹤之風濕痛,使他變得更消沉。一向活潑,健談,風趣的六兄,突然失去了往日之光芒。歲月催人老,而他只不過是七十四歲,來日仍多呢!
黃啟樟 201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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