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誕生後正逢東南亞國家排華運動推行得日益嚴重的年代,華僑子弟回國升學的風氣吹遍整個越南。他,受到這股風氣的影響,不聽母親的勸告,毅然決然出走,踏上回國之途。
當年離家猶如生離死別一般,回頭路一下子便被砍斷了。那時中國政府和南越還沒有建立任何邦交關係,甚至處於敵對的局面,回國華僑因此都以偷渡方式潛過邊境走到鄰邦高棉去,然後伺機而動,接通前往中國大陸的道路。
他,是個獨生子,從小嬌生慣養,一直得到母親和兩個大姐無微不至的照顧,充滿幻想,不知道世情險惡,以為一旦離開了紛擾的越南,前面便是一片光明坦途。
慈母愛子深切,能想到的事項都盡量去替他準備:禦寒衣物是必備的東西,學校使用的文具如計算尺等等都在考慮範圍之內,手錶也買了兩個,而最重要的便是身邊有足夠的盤纒以備不時之需。老人家為此弄得茶飯不思,總覺得準備仍不足,但兒子又不能攜帶太多東西上路,暴露了身分是不得了的。
起程的日期沒法預先定下,「蛇頭」一聲號令便得立即行動,錯過了時機則算自己倒楣,預付的押金便得報銷。他心急如焚,母親卻希望兒子回心轉意,或偷渡計劃無法付諸行動。結果一切仍是交給命運之神去決定的,老人家只有眼巴巴看著兒子由「蛇頭」帶走。
他由高棉首都金邊經過香港,渡過深圳河,再搭乘火車直達北京。在華僑補習學校補修數理化及中國語文,準備投考大學。殊不知越南的教育水平與祖國的要求相差甚遠,怎也追不上,升學的理想一下子便落空了。
當年國內的生活非常艱苦,加上北方嚴寒的天氣,一般僑生都受不了。接踵而來的各項政治運動,嚇得這班初出茅廬和有海外關係的青年學子魂飛魄散,為避免捲入漩渦,紛紛伺機離開。他在北京處處碰壁的消息很快便傳到越南去。母親愛子心切,四出求助,幾經周折才替他弄到了出國的門路。越南到底還是回不了了,能到香港暫避一段日子便是唯一的良策。
他和我不期然在香港相遇。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很快便結成患難之交。我們是油麻地譚思安救世軍青年招待所的同室伙伴,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他比我年長四歲,已超過中學入學之齡,便到英文專科補習社讀英文;我幸好仍保持入學資格,能順利進入正規的英文中學就讀。
他一直在「英專」補習英文,但成績差強人意,很快便放棄,從此無所事事地過日子,整天發白日夢地盤算著返回西貢後如何接管父親遺下的西餐館。如此又過了幾年,把寶貴的光陰荒廢了。我知道他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卻難於啟齒勸說。
雖然越南戰爭打得愈來愈激烈,從家裡以套匯方式寄來的款項仍源源不絕,在我熟識的僑生當中他生活得最優悠,養成了居安不思危的習性。
西貢終於在七五年初失守,南越政權徹底崩潰,南北合二為一,美軍撤出,越南從此成為共產國家。南越赤化後,西貢變成一座死城,所有經濟活動幾乎停頓,他家經營的西餐館也隨即結業。母親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餘力去接濟在外邊的兒子呢?
幾年前他已經和一個香港女子結了婚,還生下了兩個女兒。當經濟來源突然中斷,一家四口便要面對斷炊之危。他除了彈得一手好「吉他」之外別無所長,只有到夜總會當個樂師去,過得一天便一天。
本來是個天之驕子的他,由於命運的轉化,很快便變得滿臉風霜,和以前談笑風生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知道在夜總會當樂師並不穩定,所以不計較待遇,努力尋找其他工作的機會。他嘗試過在一家皮草公司當信差,幹些最低微的工作,可算是他人生旅途中的最低點,卻仍任勞任怨幹下去。
我一直主動地與他保持聯繫,但他不知是否自慚形穢的緣故開始迴避我。不過擺在眼前的現實是,信差低微的薪水是養不活一家四口的,結果他總算接受了我的安排,轉到我的公司做營業員。由於我的關係,營業經理派遣他到最好的地區推銷,指定一些具有潛質的客戶由他負責。不出半年他便由零開始攀上最佳營業員的位置,賺取豐厚的佣金,生活條件從此大為改善。
本來,我因為他為人忠誠而幫了他,沒想到,在他事業有了好轉之後,不知何故他非但沒有珍惜,反而突然染上賭博的陋習。賭馬、賭狗、打牌九、搓麻雀,樣樣都來。可惜逢賭必敗,還欠下一身債。我素來不管私事,但當聽到他妻子向我投訴時,怎也不能坐視不理。這事發生後他更加避開我。不知到底是否知錯能改?我也沒有再介入他們的事。後來聽說他和老婆分了手。她搭上了一個舞蹈老師,離開了結婚多年的丈夫。
妻子的出走使他感到人生失去了意義,變得默默寡歡,愈來愈孤獨。妻子被人搶走使他自尊心嚴重受損,比死去還痛苦。殘酷的現實終引發出病來,而且是致命的癌症。他顏容憔悴,面有菜色。群醫對頑疾束手無策,所以他活了不久便與世長辭,我卻無緣送他最後一程。
2015/1/13 黃啟樟 Fort Myers, Florida
2015/1/20 加中筆會
2015/1/23 星星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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